前置技能:多项式基础。
在复数域 $\mathbb C$ 中,多项式 $x^n - 1$ 有 $n$ 个根:$\cos \dfrac {2 \pi k} n + \mathrm i \sin \dfrac {2 \pi k} n, k = 0, 1, \ \cdots, n - 1$。由 Euler 公式,可以写作 $\mathrm e^{2 \pi \mathrm i k / n} = \exp \dfrac {2 \pi \mathrm i k} n$。
以下为了方便,记 $\omega_n = \exp \dfrac {2 \pi \mathrm i} n$,则 $\omega_n^k = \left( \omega_n \right)^k = \exp \dfrac {2 \pi \mathrm i k} n$。在上下文已知的情况下,可以用 $\omega$ 代替 $\omega_n$ (在某些文献中,用 $\varepsilon$ 表达相同的含义)。
根据上述记号,$x^n - 1$ 的 $n$ 个根可以记作 $1, \omega, \omega^2, \cdots, \omega^{n-1}$。
因此,由 Vieta 定理 (根与系数的关系),可以得到
性质 1.1:$x^n - 1 = \left( x - 1 \right) \left( x - \omega \right) \left( x - \omega^2 \right) \cdots \left( x - \omega^{n-1} \right)$。
由初中的因式分解技巧,有 $x^n - 1 = \left( x - 1 \right) \left( x^{n-1} + x^{n-2} + \cdots + x + 1 \right)$,于是就有
推论 1.1:$x^{n-1} + x^{n-2} + \cdots + x + 1 = \left( x - \omega \right) \left( x - \omega^2 \right) \cdots \left( x - \omega^{n-1} \right)$。
在上式中代入任何一个 $\omega_n^i$,即可得到:
推论 1.2:$1 + \omega_n^k + \omega_n^{2k} + \cdots + \omega_n^{(n-1) k} = \begin{cases} 0 & n \nmid k \\ n & n \mid k \end{cases}$。
由公式 $\omega_n^k = \exp \dfrac {2 \pi \mathrm i k} n$ 得知,$1, \omega_n, \omega_n^2, \cdots, \omega_n^{n-1}$ 关于乘法运算 $\cdot$ 构成了一个 $n$ 阶循环群 $\Omega_n$ (被称为单位根群 (Group of root or unity)),其中 $\omega_n$ 是 $\Omega_n$ 的一个生成元。
从而有 $\omega_n^a \cdot \omega_n^b = \omega_n^{a + b}$,$\left( \omega_n^a \right)^b = \omega_n^{ab}$,$\omega_n^k = \omega_{\lambda n}^{\lambda k}$,以及特殊地 $\overline {\omega_n^k} = \omega_n^{-k}$。
提到群,自然就会想到它的生成元。那哪些元素会成为它的生成元呢?
如果一个单位根,比如 $\omega_6^2 = \dfrac {-1 + \sqrt 3 \mathrm i} 2$,它其实也是一个 $3$ 次的单位根,因此它所生成的所有单位根都是 $3$ 次的,而不会生成 $\omega_6 = \dfrac {1 + \sqrt 3 \mathrm i} 2$。
由有限循环群的结论,$\omega_n^k$ 是 $\Omega_n$ 的生成元,当且仅当 $n \perp k$,即 $(n, k) = 1$。因此,这些满足 $n \perp k$ 的单位根 $\omega_n^k$ 有着特殊的性质,这就是我们即将讨论的重点。
如果一个 $n$ 阶单位根 $\omega_n^k$,满足对于任意的 $i = 1, 2, \cdots, n - 1$,$\omega_n^{k \cdot i} \neq 1$ (即 $\omega_n^k$ 是群 $\Omega_n$ 的生成元),则称 $n$ 阶单位根 $\omega_n^k$ 是本原的 (Primitive),$\omega_n^k$ 称为本原单位根 (Primitive root of unity),简称原根。
定理 3.1:$\omega_n^k$ 是 $n$ 阶本原单位根的充要条件是 $n \perp k$。
设 $(n, k) = d$。若 $d \neq 1$,则取 $i = \dfrac nd \in \left[ 1, n - 1 \right]$,$\omega_n^{k \cdot i} = \omega_n^{k \cdot n/d} = \omega_n^{n \cdot k/d} = 1$,从而 $\omega_n^k$ 不是本原单位根。
若 $d = 1$,反设存在 $i \in \left[ 1, n - 1 \right]$ 使得 $\omega_n^{k \cdot i} = 1$,即 $n \mid k i$,由于 $n \perp k$,故有 $n \mid i$,与 $i \in \left[ 1, n - 1 \right]$ 矛盾。
由定理 3.1 可以知道,$n$ 阶的本原单位根恰有 $\phi(n)$ 个。
上面提到过,以所有 $n$ 阶单位根为根的多项式为 $x^n - 1$,那么以所有 $\phi(n)$ 个 $n$ 阶本原单位根为根的多项式又有什么样的性质呢?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提到的分圆多项式。
定义分圆多项式 (Cyclotomic polynomial) 所有以 $n$ 阶本原单位根为单根的首一多项式,记作 $\Phi_n (x)$,即
$$ \Phi_n (x) = \prod_{1 \leq k \leq n \\ (k,n) = 1} \left( x - \omega_n^k \right) \tag 1 \label 1 $$
注意到 $n$ 个单位根将复平面上的单位圆 $|z| = 1$ 等分成了 $n$ 等分,因此得名为分圆多项式 (Cyclotomic)。
由于 $n$ 阶本原单位根一共有 $\phi(n)$ 个,因此 $n$ 阶分圆多项式的次数 $\deg \Phi_n (x) = \phi(n)$,这解释了为什么分圆多项式用 $\Phi_n (x)$ 表示。
分圆多项式的一个最基础最重要的定理由下面的定理 3.2 给出。
定理 3.2:$\displaystyle \prod_{d \mid n} \Phi_d (x) = x^n - 1$。
我们比较两边的次数,可以发现一个喜闻乐见的事实:$\displaystyle \sum_{d \mid n} \phi(d) = n$。
考虑我们当时证明上述结论的方法——构造 $n$ 个分母为 $n$ 的个分数。在这里我们也使用类似的证明方法,取出所有的 $n$ 阶本原单位根 $1, \omega_n, \omega_n^2, \omega_n^{k-1}$。
考察其中任意一个本原单位根 $\omega_n^k$,设 $d = (n, k), n = n_1 d, k = k_1 d$ 且 $\left( n_1, k_1 \right) = 1$。则它其实就是 $\omega_{n_1}^{k_1}$,即一个 $n_1$ 阶单位根且是 $n_1$ 阶的本原单位根,这里 $n_1 \mid n$。
而且,对于任意 $d \mid n$,一个 $d$ 阶的本原单位根 $\omega_d^e$ 也应该是一个 $n$ 阶单位根,因为 $\omega_d^e = \omega_{d \cdot n/d}^{e \cdot n/d} = \omega_n^{e \cdot n/d}$。
从而,$n$ 阶的所有单位根与 "对于所有 $n$ 的因数 $d$,$d$ 阶的本原单位根之间存在一一对应,由性质 1.1,它们的乘积就是 $x^n - 1$。
在定理 3.2 的等式两端代入 $n = p$ ($p$ 是素数),由于 $p$ 的因子只有 $1$ 和 $p$,就有 $\Phi_1 (x) \Phi_p (x) = x^p - 1$,由于 $\Phi_1 (x) = x - 1$,因此我们得到了
$$ \Phi_p (x) = \frac {x^p - 1} {x - 1} = x^{p-1} + x^{p-2} + \cdots + 1 $$
当 $n$ 比较小时,$\Phi_n (x)$ 的性状如下:
直觉告诉你,分圆多项式的系数一定在 $\left\{ -1, 0, 1 \right\}$ 的范围中!
然而这却是假的。当 $n = 105$ 时,
\begin{align*} \Phi_{105} (x) &= x^{48} + x^{47} + x^{46} - x^{43} - x^{42} - \color {red} 2 x^{41} - x^{40} - x^{39} + x^{36} + x^{35} + x^{34} + x^{33} + x^{32} + x^{31} - x^{28} - x^{26} - x^{24} - x^{22} - x^{20} \\ & + x^{17} + x^{16} + x^{15} + x^{14} + x^{13} + x^{12} - x^9 - x^8 - \color {red} 2 x^7 - x^6 - x^5 + x^2 + x + 1 \end{align*}
进一步,当 $n = 463505 = 5 \times 7 \times 17 \times 19 \times 41$ 时,$\Phi_n (x)$ 的绝对值最大的系数竟有 $-17310$!这也可以说明分圆多项式在 $n$ 较大时的增长速度是非常迅猛的。
不过,虽然分圆多项式的系数很大,但是我们还是可以非常容易地求出它的值。因为如果对定理 3.2 的等式两端取对数,我们就能得到
$$ \log \left( x^n - 1 \right) = \sum_{d \mid n} \log \Phi_d (x) $$
可以看出,这是一个 Möbius 变换 (Dirichlet 前缀和) 的形式。因此,我们尝试使用 Möbius 反转变换,即
$$ \log \Phi_n (x) = \sum_{d \mid n} \mu \left( \frac nd \right) \cdot \log \left( x^d - 1 \right) $$
两边再取指数,就有
$$ \Phi_n (x) = \prod_{d \mid n} \left( x^d - 1 \right)^{\mu(n/d)} \tag 2 \label 2 $$
于是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计算 $\Phi_n (x)$ 的表达式。这个表达式在实际应用中非常优秀,详见 [soj83]因式分解。
但是那道题要求的是 $x^n - 1$ 在 $\mathbb Z$ 中的分解式,而定理 3.2 中的式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等式。因此,如果我们要说明,那个式子真的是一个分解式,我们就要证明,所有的分圆多项式都是在 $\mathbb Z$ 中不可约 (irreducible) 的。
在证明这个非常重要的定理之前,先证明一个小小的结论:
定理 4.1:分圆多项式是整系数多项式。
由 $\eqref 2$,分圆多项式是有理数多项式。
由高斯引理的推论,如果多项式 $f(x)$ 和整系数多项式 $g(x), h(x)$ 满足 $f(x) \cdot g(x) = h(x)$,且 $g(x), h(x)$ 都是本原多项式 (所有系数的最大公约数为 $1$),则 $f(x)$ 是整系数多项式。
由 $\eqref 1$,$\Phi_n (x)$ 是首一多项式 (首项系数为 $1$)。
于是我们可以归纳证明 $\Phi_n (x)$ 是整系数的本原多项式,因为如果对于 $d < n$,$\Phi_d (x)$ 都是整系数的本原多项式,由 $\eqref 2$ 及高斯引理推论,$\Phi_n (x)$ 也是整系数的本原多项式。
注意到,如果一个整系数本原多项式在整数环 $\mathbb Z$ 内可约当且仅当它在有理数域 $\mathbb Q$ 内可约。因此我们只需证明它在整数环 $\mathbb Z$ 内不可约即可。
定理 4.2:分圆多项式在整数环 $\mathbb Z$ 内不可约。
当 $n = 1, 2$ 时显然。下设 $n \geq 3$。
反设 $\Phi_n (x)$ 在 $\mathbb Z$ 中可约,则可以设 $\Phi_n(x) = f(x) \cdot g(x)$,其中 $f(x)$ 是 $\mathbb Z$ 中的非平凡不可约多项式。
设 $\varepsilon$ 为 $f$ 的一个根,由于 $\deg g \geq 1$,因此 $g$ 至少有一个根 $\eta$。由于与 $n$ 互素的数的集合 (模 $n$ 的简化剩余系) 关于乘法 $\cdot$ 构成一个群,因此对于 $g$ 的每一个根 $\eta$,一定存在 $B \perp n, 1 \leq B \leq n - 1$ 使得 $\eta = \varepsilon^B$。
对于一个固定的 $\varepsilon$,我们适当地取 $\eta$ 使得 $B$ 最小。然后变动 $\varepsilon$,再使得 $B$ 最小。
先证明一个引理:最小的 $B$ 一定是一个素数。
反之,设 $B = p \cdot q$,其中 $p$ 是一个素数,那么显然有 $q \perp n$。考察 $\varepsilon^q$,由 $B$ 的最小性,它不能是 $g$ 的根,而它又是 $\Phi_n$ 的根,因此只能是 $f$ 的根。因此,此时我们令 $\epsilon' = \epsilon^q$,则 $\epsilon'^p$ 就是 $g$ 的根,从而有 $B' = p < B$,这与 $B$ 的最小性矛盾。因此 $B$ 是素数,引理证毕。
考察两个多项式 $f \left( x \right)$ 和 $g \left( x^B \right)$,由于将 $\epsilon$ 代入后有 $f \left( \epsilon \right) = g \left( \epsilon^B \right) = 0$,因此有 $\gcd \left( f(x), g \left( x^B \right) \right) \succ 1$ ($f(x) \succ 1$ 指的是多项式 $f$ 的次数 $\deg f \geq 1$),又由 $f(x)$ 的不可约性,故有 $f(x) \mid g \left( x^B \right)$。
那么在模 $B$ 的意义下,依然有 $f(x) \mid g \left( x^B \right) \pmod B$,注意到模意义下的二项式定理:$\left( a + b + \cdots + z \right)^p \equiv a^p + b^p + \cdots + z^p \pmod p$ ($p$ 是素数),于是对任一整系数多项式 $f(x)$,均有 $f^p (x) \equiv f \left( x^p \right) \pmod p$。
因此,在模 $B$ 意义下,$g \left( x^B \right) \equiv g^B \left( x \right)$,因此有 $f(x) \mid g^B \left( x \right)$。
由于 $f(x) \mid g^B (x)$,因此在模 $B$ 意义下一定有 $\gcd \left( f(x), g(x) \right) \succ 1$。
(否则如果 $\gcd \left( f(x), g(x) \right) = 1$,由 Bézout 定理,存在 $q, r$ 满足 $f q + g r = 1$,从而可以归纳证明对于 $\forall k > 1$,存在多项式 $q_k, r_k$ 满足 $f q_k + g^k r_k = 1$,与 $f \mid g^B$ 矛盾)
设 $r(x) = \gcd \left( f(x), g(x) \right)$,则有 $r(x) \mid f(x), r(x) \mid g(x)$,从而有 $r^2(x) \mid f(x) g(x) = \Phi_n (x) \mid x^n - 1$。
设 $x^n - 1 = r^2 (x) U(x)$,对其两边求导,有 $n x^{n-1} = r(x) \left( 2 r'(x) U(x) + r(x) U'(x) \right)$,即 $r(x) \mid \gcd \left( x^n - 1, n x^{n-1} \right)$。
而 $B \perp n$,因此存在 $n^{-1}$,使得 $\left( x^n - 1 \right) \cdot (-1) + \left( n x^{n-1} \right) \cdot \left( n^{-1} x \right) = 1$,故 $\gcd \left( x^n - 1, n x^{n-1} \right) = 1$。
因此 $r(x) \mid 1 \Rightarrow r(x) = 1$,与 $\gcd \left( f(x), g(x) \right) \succ 1$ 矛盾,原结论成立。
因此,定理 3.2 所给出的式子就是 $x^n - 1$ 在 $\mathbb Z$ 中的因式分解式。因此,现在我们对分圆多项式赋予了一个新的意义:
推论 4.1:$\Phi_n (x)$ 是 $x^n - 1$ 的因式分解式中唯一一个不是其它 $x^d - 1$ 的因式的既约多项式,其中 $d \mid n$。
分圆多项式还有许多精妙的性质,现列举如下:
定理 5.1:设 $n > 1$,则分圆多项式的系数是对称的,即 $\Phi_n (x) = x^{\phi(n)} \Phi_n \left( \dfrac 1x \right)$。
考虑使用 $\eqref 2$ 式,我们将 $\dfrac 1x$ 代入 $x^d - 1$ 时,它会变成 $\dfrac 1 {x^d} - 1$,乘上 $x^d$ 后就变为 $1 - x^d$,也就相当于乘上一个 $-1$。
因此我们只需证明 $\eqref 2$ 式中 $\mu$ 非零的项数为偶数即可。
而这个数值等于 $2^{\omega(n)}$,因此对 $n > 1$ 必有 $\omega(n) \geq 1$,因此它当然是偶数啦。
考察分圆多项式的一次项和次高次项,我们有:
定理 5.2:设 $n > 1$,则 $\Phi_n (x)$ 的一次项系数等于 $-\mu(n)$。
证明的话还是通过 $\eqref 2$ 式,细节就留给读者了。
对于 $n$ 次的本原单位根 $\epsilon$,有 $\Phi \left( \epsilon \right) = 0$,那么对于其它根,情况又会怎么样呢?
这个问题还是有少许复杂的,不过我们可以考虑 $\Phi(1)$,由于 $\Phi(n)$ 是整系数多项式,因此 $\Phi(1)$ 一定是一个整数,那它等于多少呢?
这其实是一个数论问题,结论是:
定理 5.3:$\Phi_n (1) = \begin{cases} p & \exists p \in \mathbb P, \alpha \in \mathbb N^*, \textrm{ s.t. } n = p^\alpha \\ 1 & \textrm{otherwise} \end{cases}$。
$n = 1$ 时容易验证。以下考虑 $n > 1$ 的情形。
注意到等式 $\displaystyle \log \Phi_n (x) = \sum_{d \mid n} \mu \left( \frac nd \right) \cdot \log \left( x^d - 1 \right)$,由于 $x^d - 1 = (x - 1) \cdot \left( x^{d-1} + x^{d-2} + \cdots + x + 1 \right)$,因此有
$$ \log \Phi_n (x) = \sum_{d \mid n} \mu \left( \frac nd \right) \cdot \left( \log (x - 1) + \log \left( x^{d-1} + x^{d-2} + \cdots + x + 1 \right) \right) $$
由于 $n > 1$ 时,$\displaystyle \sum_{d \mid n} \mu \left( \frac nd \right) = 0$,因此由极限的思想,
$$ \log \Phi_n (1) = \sum_{d \mid n} \mu \left( \frac nd \right) \log d $$
也就是说,它是 $\mu$ 与 $\log$ 的 Dirichlet 卷积。
由数论的熟知结论,$\mu$ 与 $\log$ 的 Dirichlet 卷积被称作 Von Mangoldt 函数,记作 $\Lambda(n)$,满足
$$ \Lambda(n) = \begin{cases} \log p & \exists p \in \mathbb P, \alpha \in \mathbb N^*, \textrm{ s.t. } n = p^\alpha \\ 0 & \textrm{otherwise} \end{cases} $$
因此两边取指数后结论成立。